耳朵里听着东朝房里的欢声笑语，雒于仁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懊悔。</p>
在他的预想中，今天应该是自己悲壮接受廷审，然后被治罪，最后青史留名的场合，如果再挨一顿廷杖就更完美了。</p>
结果画风居然变成了《金瓶梅》研讨会，完全是始料未及。</p>
本来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初稿中，并没有“勒索大臣”这四个字。</p>
但是他忍不住为同道好友、原宣府巡按崔景荣抱不平的心思，又经受了其他友人的蛊惑，最后增添了这四个字。</p>
此时他不禁想起了崔景荣被贬斥离京时，所说的一句话——惹他干什么？</p>
雒于仁感到，这句可能是这辈子所听过的，最有富有哲理的一句话。</p>
可惜他和好友崔景荣一样，悟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p>
林泰来这个人很神奇，不与他直接打交道时，总觉得这个人行事毫无顾忌，似乎浑身都是破绽，吸引着外人总想去捅一下。</p>
只有亲自打过交道过后才明白，捅一下的后果是多么严重。</p>
刑部尚书陆光祖为钱一本帮腔说：“难道手法被钱御史说破了，所以林九元你不敢回应？”</p>
除了被一记闷棍打蒙的雒于仁和王三余，东朝房里还有几道目光狠狠的瞪着林泰来，简直像是要喷火。</p>
听到了名字，林泰来这才恍然大悟，大声嘀咕道：“原来也是顾家班的。”</p>
林泰来回头看了眼，问道：“阁下何人？可敢报上姓名？”</p>
一露面就被扣上“顾家班”帽子的钱一本恼羞成怒，质问道：“林九元你不敢正面回应么？”</p>
我刚才也说过，在考试领域，我是六首连魁的状元！</p>
林泰来收起了笑容，浑身傲气冲天而起，对陆尚书答道：</p>
“关于《金瓶梅》与《酒色财气疏》之文学比较研究，这是一个文学方面的课题。</p>
当然，主要是因为现在万历皇帝不上朝了，各衙门之间大臣少了很多照面的机会，林泰来这样的新人更难迅速认识其他衙门老人。</p>
但现在气氛已经严重破坏了，他们也没法强行煽情了，只能瞪着林泰来。</p>
所以同时在这三方面，我都是当今最顶尖的人物，我做出的鉴定就是最权威的鉴定！”</p>
刚才那些为雒于仁高声喝彩并上前躬身作揖的，就是这帮人，没准一会儿还要作诗。</p>
林泰来虽然知道一些名字，但也没本事都能和真人对上号。</p>
比如这几个瞪着林泰来的人，主要任务就是在现场充当气氛组，负责引导现场情绪。</p>
林泰来微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回应你？”</p>
除了领先数百年的林泰来，清流势力在造势和造星方面是本时空土著里最专业的，分工也很明确。</p>
钱一本，无锡县隔壁武进县人，未来的东林八君子之一</p>
附近的人听到“顾家班”这个词，纷纷忍俊不禁。</p>
那人答道：“在下御史钱一本。”</p>
久经战阵，对敌意气机十分敏感的林泰来迅速用神识扫了一圈，发现都不认识</p>
清流势力不是几個人过家家，而是一大群因为“忠直”理念凝聚起来的大团体。</p>
在文坛领域，我被人称为诗宗，连文坛老盟主王弇州都不得不服！</p>
在《金》学研究考据方面，从苏州到京师，我也是世人公认的专家！</p>
“好卑劣无耻的手法！将两件完全不相干的文书，牵强附会的关联起来，借用《金瓶梅》对《酒色财气疏》进行污名！”</p>
在这批气氛组中，终于还是有人勇敢的站了出来，对林泰来喝道：</p>
此刻林泰来又抬起了手，指着钱一本，继续对陆尚书说：</p>
“这姓钱的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三流进士出身，当过三年知县才得以行取为御史。</p>
他在文坛也没有丝毫成就，亦不曾听说他有什么文学才气。</p>
所以他有什么资格质疑我的鉴定？又有什么资格让我这个状元、诗宗、《金》学专家对他回应？</p>
难道随便一个阿猫阿狗跳出来质疑几句，就必须要我进行回应？</p>
别说钱一本，就是陆尚书你也不够资格啊！”</p>
林泰来的话实在太气人了，可是陆尚书却完全无法反驳，面子上又放不下，只能拂袖而去！</p>
其他人这才明白，为什么林泰来刚才自吹自擂，原来是这个目的。</p>
就是要用最直接、最强硬的方法告诉大家，他林泰来就是站在山巅的权威，别人没资格质疑！</p>
如果不同时具备三鼎甲的科名、巨大的文坛名望，以及《金》学方面公认影响力，那就别出来丢人！</p>
这与林泰来堵门打人其实是一个道理，如果武力上打不过林泰来，真就是毫无脾气。</p>
这就是另类的堂堂正正，以势压人！</p>
钱一本的双拳紧紧握着，牙齿都快咬碎了。</p>
他实在想不通，林泰来言行举止明明就像是话本里面的反派！</p>
嚣张跋扈，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傲慢无礼，心狠手辣，鱼肉乡里，狡诈奸诡，血债累累，残害正道！</p>
但为什么已经好几年了，林泰来还在活蹦乱跳！</p>
就不能像书里的一些反派一样，蹦跶两下后，就痛快的去死吗！</p>
钱一本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自己，只怕这次要搞砸锅了，他对不住顾宪成的指点啊！</p>
上月顾宪成在丁忧离京时，曾经指点过他们这些密友一条策略。</p>
那就是鼓动一两个比较生猛的直臣，用最激烈的言辞批龙鳞，把皇帝彻底激怒然后降罪重罚。</p>
其他同道就围绕这一两人奋力营救，努力的为营救而营救，把营救本身变成焦点，以躲开国本议题。</p>
但是现在场面变成了这样，还怎么往下进行？</p>
不！一定办法的，邪不胜正！钱一本的拳头握得更紧了！</p>
越是逆境，越不可丧失斗志！多少同道辛辛苦苦筹划准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轻言放弃！</p>
“林九元！休要离题！”钱一本振作精神后大喝道，“当前议论的是《酒色财气疏》内容，不要胡乱攀扯其他东西！”</p>
林泰来不屑的说：“我说过，一份摹仿《金瓶梅》的奏疏，根本不值得议论了！”</p>
钱一本迅速构思着话术，口中答话说：“你这就是以偏概全，就算奏疏与《金瓶梅》确实有近似，难道就没有可取之处？</p>
方才王拾遗正问到，‘勒索大臣’是何解，就被你林泰来恶意打断了！”</p>
林泰来似乎很惊喜，转头对雒于仁叫道：“连你的同道也承认了，奏疏与《金瓶梅》多有近似处？”</p>
累了，毁灭吧！雒于仁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不再现身。</p>
钱一本连忙叫道：“林九元你不要岔开话题！</p>
雒于仁先前说过，‘勒索大臣’指的是宣府城动乱时，有大臣通过镇守太监送了二万两进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