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唐老师料想得不错，今年刚入学的新生里, 但凡有问题的, 全都集中在了他所在的一年级一班。倒不是校长故意为难他，而是想着唐老师是名师啊, 教书育人几十年了，还能料理不好这几个小孩崽子要是连他都没办法，新老师就更束手无策了。

可就算提前有了心理准备, 唐老师还是差点儿被逼死了。

本班问题学生很多，而最叫他犯愁的，还是第一排中间的甄珠小胖妞。

毓秀和甄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按说年纪小的孩子多少都会有坐不住的问题。可毓秀不一样, 她生性喜静, 以前李桂芳还不是很喜欢她的时候，就时常搬把小凳子让她坐在上面。后来，李桂芳是对她改了态度, 可她的性子仍然是那样，给把凳子就能坐一天，要是再给她一本书，她能让你忘记家里还有个孩子。

第一天开学，唐老师差点儿以为苗毓秀同学不会说话。幸好，这个误会没多久就解开了, 瞧着这个安静乖巧的小孩儿，唐老师好歹松了一口气，想着孩子乖点儿好, 甭管上课内容能听进去多少，起码不会捣蛋惹事。

而与之相反的就是毓秀的同桌甄珠，甄珠很好的诠释了一句话，动如脱兔。

开学第一天的第一节课，唐老师就感觉这孩子可能得了小儿多动症。

甄珠感觉自己上辈子就是一道数学题，她可太难了。因为开学前，她妈她哥再三告诫她，上课时不能吃东西不能喝水不能上厕所不能说话不能乱动

以至于等真的上课了，她满脑子都是各种不能不能不能。刚开始，她还憋得住，不到五分钟就开始东张西望左摇右晃，十分钟后就变成了各种焦虑不安，就跟屁股底下藏着针似的，那种不安的感觉都快要凝结成实质了。等二十分钟后，她就慢慢的陷入了绝望之中，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仿佛在问为什么还没下课呢

一直到最后十分钟，唐老师眼角瞥到她时，都忍不住立马把眼挪开，实在是不忍多看。

甄珠已经是两眼无神内心空洞绝望凄凉生无可恋

然后

只听下课的哨声响起，甄珠整个人如同脱缰的疯狗一般，“嗖”的一下就窜出了教室。别人倒是还好，单纯就是被她怔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最惨的是坐在她后桌的甄伟。甄伟正起身打算跟同学们一起喊“老师再见”，就看到他堂妹原地弹起，撞了一下后桌后，没了踪影。

甄伟被吓得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好半天才缓过来，然后就感觉屁股蛋子好痛啊

唐老师

行吧，毕竟是上学第一天。

乡下地头的孩子，全都是没有学前教育的。唐老师作为一个资深老教师，对学生们的要求放得很低很低。他是一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兼整个一年级的语文老师，依着惯例，他打算花一周的时间，教会孩子们写自己的姓名和班级、学号。

这对毓秀来说，完全没有任何难度。从年后就开始跟着甄卓凡学习的她，差不多已经将一年级的课本都学会了，只是离吃透还是有那么一段距离的。可不管怎么说，写自己的名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她觉得甄珠应该也没问题，可显然这是她想太多了。

在下午第一节课后，甄珠这回没急着跑掉，而是拿铅笔在作业本的扉页画了个小圆圈，颇为自豪的跟毓秀说“看，这就是我的名字，甄珠”

“甄珠是两个字。”毓秀提醒她。

“哦。”甄珠从善如流的拿起笔又画了个一个圆圈，“这就是甄珠”

后桌的甄伟探出脖子“你画两个羊屎蛋子干啥”

战争一触即发，毓秀果断的让开，空出位置让他俩慢慢打架。同时，毓秀也顺势看向后桌的二姐盼娣，发现她二姐倒是拿起笔认认真真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尽管看着歪歪扭扭的，丑得厉害，可起码盼娣写的是对的。

见毓秀低头看自己，盼娣主动解答道“甄卓凡教我的，我拿烧过火的小棍棍在地上写了好久，这还是头一次拿笔写字。”她把作业本拿开了一点，认真的打量了几眼，还是挺满意的，“以后我多练练，会好看的。”

盼娣其实很高兴的，不单因为上学这个事儿，更因为她第一次拿到了全新的礼物。

簇新的小学一年第一册课本，还有几个同样崭新没人用过的作业本和铅笔橡皮。

对于毓秀来说，用新的东西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可盼娣不同，反正在她的记忆里，不管是衣服鞋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一律都是招娣用过的，全是旧的。

“毓秀你要去厕所吗我领你去。”盼娣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桌面，喊毓秀结伴上厕所。

毓秀摇了摇头，拒绝了。

盼娣见状也没多说，喊了其他几个熟悉的小姑娘，高高兴兴的跑了出去。没多久，甄珠跟甄伟的战斗也宣告结束，甄珠大获全胜，把甄伟打得抱头鼠窜。她喊毓秀出去玩，可毓秀还是摇头，回到座位上继续翻看起了语文书。

一年级的功课很简单的，再说老师们都心里有数的，对于这些新生相当得宽容，哪怕遇到个别比较笨的，也会很耐心的教导。基本上，一年级第一学期，就是一个适应过程，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以及让学生们学会遵守校园规则，远比学习文化知识更为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老师会建议招娣留级的根本原因，成绩不好当然是一个原因，可更重要的是，招娣其实一直都懵懵懂懂的，不太理解学校的各种规章制度，很多时候她都是遵从本能的。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听，也不能说她态度不端正，可单看她上课的效率，绝对会认为她是铁了心来学校混日子的。

开学第一天，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班主任唐老师还给他班上的问题学生排了个序列，首位就是甄珠，其次是甄伟

相反，原先他觉得需要花很多精力的何小军，完全不在此列。倒不是说何小军就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孩子了，而是他是个典型的窝里横。

在班上，同学们因为他姐那桩事儿，完全不跟他一起玩，他又没那个勇气跟同学们硬杠，只是委屈的一个人玩。不过总得来说，起码他上课不吵不闹，下课也没惹是生非，至于学习问题，唐老师反而不会太放在心上。

又观察了两天后，唐老师重新将问题学生名单排序。

有事儿做时，时间本来就是过得飞快的。尤其对于毓秀来说，上学真的是太美好了，哪怕她已经跟着甄卓凡学了一遍，可小孩子上课哪儿能跟专业老师相比教语文的唐老师教学经验丰富，除了课本上的知识，还常常给他们讲小故事，毓秀特别喜欢各类故事，听得格外认真，两眼都是亮晶晶的。教数学的是一位相对年轻的女老师，姓陶，她教学经验是肯定比不过唐老师的，却胜在特别能调动课堂气氛，还做了不少教具，来帮助学生们更好的理解算术题。

“同学们大胆的想象一下，数字1、2、3分别像什么举手回答”

像这种课堂提问，毓秀一般不太会主动参加，当然要是老师喊她了，她还是会乖巧的回答，可要她举手抢答却是奢望了。反而盼娣，格外得积极主动，每每老师的话音刚落，她的胳膊就已经高高举起，还是老师帮着纠正了几次，她才学会规范的举手。

“1像油条，2像小鸭子”盼娣再度抢答成功，兴奋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高高兴兴的回答道。偏当她回答到“0”时，稍稍卡了个壳，她的小同桌甄伟逮着机会就大喊“00像羊屎蛋子像甄珠”

全班轰然大笑，原本趴在桌子上满脸写着“不想活了”的甄珠，猛的一个转身，举起胳膊快狠准的拍在甄伟的脑壳上。

陶老师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拉架，还帮着劝小朋友之间不能打架。

“我没有打架，我只是打了甄伟”甄珠义正言辞的反驳道。

“上课时不可以捣乱，甄珠你去旁边站一会儿，好好反省一下。”老师罚甄珠站了墙脚，转身又点了甄伟回答问题，甄伟学习是不如毓秀，可他好歹也用功过一段日子，倒是勉强答上来了。当下，甄伟得意洋洋的扭头看甄珠，一脸欠揍的表情。

于是，下课的哨声就变成了进攻的冲锋号，俩人又干上了。

家里仨孩子都去上学了，李桂芳一个人待在家里照顾来弟做家务，忙不过来倒是不至于，可确实有点儿不太习惯。何小红的病前几天就好了，反正烧是退了，也就该继续干活挣工分了。苗家不是真的缺那点儿工分，可问题是，你要是不想下地挣工分，倒是在家做家务带孩子啊。啥都不干，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乡下地头，少有养闲人的，就算是小孩子好了，那也会帮着大人做一些事儿。在苗家，也就只有毓秀和刚出生不久的来弟是完全不干活的，像招娣就常帮着捡一些枯枝烂叶干笋壳啥的，用来引火生火，盼娣就更不用说了，在何小红的训练下，她现在啥活儿都拿得出来，还能帮着缝个扣子打个补丁啥的。

哪怕是何小红搞事之前，李桂芳前两年也会让招娣盼娣拿个碗碟摆个筷子啥的。

养一个闲人，还不是自家孩子，而是儿媳妇

莫说李桂芳原本就不是什么善心人，哪怕是好了，也没得全家上下都在忙活，只儿媳妇一人歇着不干活的。这种白日梦，不做也罢。

随着何小红再度被轰出去挣工分，她对李桂芳的怨气也是一日大过于一日，偏她在队上人缘不好，搁在以前还能跟娘家人诉诉苦，可眼下，只怕她娘家人才是最气她的。

幸好，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活儿是还有不少，却都是不需要急赶着做的，相对而言会轻松不少。当然，这是对那些干惯了苦活儿的人来说，像何小红这种，从她怀孕到生产，别说干农活了，那可是把屋前屋后所有事情都推给了盼娣做的。可以说，她是闲了大半年后，突然被要求干苦活累活，差点儿没逼死她。哪怕现在相对轻松了一些，可对她来说，仍旧是不轻的折磨。

繁重的体力活，炎热的天气，还有沉重的心理压力，逼得何小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老天爷仿佛还嫌她日子过得太好了，在开学两周后，何小花又来找她，倒是没动手打她，而是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中心思想是自己嫁不出去了，责任全在于她。

何小红实在是觉得难受，身上心里哪哪儿都不舒坦，跟大队长告了半天假后，她拖着脚步往家里走。

意外的是，今个儿家里居然有客人。

唐老师循着记忆里的小路，没费多大劲儿就找到了苗家。想当年，他教苗解放的时候，也曾不止一次的登门拜访过。直到现在，他还记得苗解放这孩子，憨头憨脑的，整个人跟聪明是八竿子打不着边儿的关系，不过用功还是挺用功的，在发觉自己不适合念书后，就将所有的时间精力用到了种地上头。

要知道，眼下还是大锅饭时期，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只要将时间待够了，出力多或者少，其实是不影响记工分的。可苗解放却是真的在种地一事上花过不少心思的，哪怕他脑子再笨，却也不曾给他爹丢过脸。

进门之前，唐老师就已经回忆了一遍苗家的概况，顺便也想好了措辞。

李桂芳刚把来弟哄睡了，正打算把几个大红薯擦了，午饭做红薯稀饭，再拌一碟子什锦菜，清爽又开胃，关键是简单。

正忙着呢，唐老师进门了。

“你哟，这不是唐老师吗好些年没瞧见您了，最近过得咋样”李桂芳送孩子们上学那天，没来得及瞧见老师就跑了，她还不知道唐老师是三个孙女的班主任老师。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

唐老师跟李桂芳很熟悉了，其实真要算起来，他俩还是亲戚关系，唐老师他妈也姓李，是李桂芳娘家的堂姑。不过因为血缘关系其实挺远了，加上唐老师以前跟苗光荣是好兄弟，因此一贯喊李桂芳为“老嫂子”。

“老嫂子，你还不知道你家招娣盼娣毓秀，都在我班上呢。”

李桂芳搬了椅子请他坐下，又去灶屋里倒水兑了一杯红糖水，递到唐老师手上后，才开口问道“招娣盼娣又干啥了我把孩子交给学校了，她们要是不听话，你尽管骂尽管打，不然你告诉我，等她们放学回家，我让解放揍她们”

“好些年没碰面了，老嫂子还是直性子。”

这话唐老师太熟悉了，以前他每次谈到苗解放，李桂芳就是这么跟他说的，随便打随便骂，你要是不方便自己动手，你说，我来打。

“不过嘛，这回我要说的不是招娣也不是盼娣，她俩都挺好的。招娣那孩子，看出来了，随爹，脑子是不太聪明，好在她性子好。加上她不是已经上过一年级了，今年的同学多半都比她小，挺有姐姐样儿的，会主动帮助小同学，特别是生活方面的。”毕竟学习方面她也帮不了。

“盼娣这孩子就更不错了，她脑子比她姐要灵光很多，上课认真听讲，积极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学习相当得刻苦，我好几次都看到她舍不得用铅笔本子，折根小木棍在地上练写字。偶尔遇到不懂的问题，她也会问老师，问高年级的同学。在对待同学方面，她比招娣更为热情，喜欢助人为乐，人缘相当的好这孩子真的挺不错的，我打算再看看，回头让她当个班干部。”

李桂芳一贯都是精明强干的样子，可这档口却是露出了迷茫的表情“那您跑我家来是特地夸孩子来的”

这套路不对啊

哪个老师搞家访，也不能是专程来夸孩子的，正常的套路难道不是孩子在学校搞事，老师上门告状吗

早以前苗解放倒是从不闯祸，可苗解放的情况有点儿特殊，他爹很早就没了，一般没爹的孩子容易被人欺负，可他爹是解放军，还是为国捐躯的，哪怕他再怎么老实巴交，也没人敢欺负他。然而，因为他那个不讨喜的性子，也没人跟他玩。就因为不合群这个事儿，加上苗解放是烈士后代，两家又沾亲带故的，唐老师这才不止一次的上门家访。

可没爹跟没爷爷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儿整个队上没爷爷的人多了去了，有好多甚至是爷奶都不在了，一点儿也不稀罕。

在李桂芳困惑的目光下，唐老师喝了一口红糖水，讲述了自己的来意。

他是为了毓秀来的。

李桂芳惊了“毓秀我家毓秀能有啥问题她聪明着呢”

“确实很聪明，要不是年岁实在是太小了，让她直接去二年级也完全跟得上。”唐老师先肯定了一把，随后才耐着性子解释道，“毓秀的问题在于，她这人很独，从不会主动跟同学来往。她的独，跟当初解放还不一样，解放是因为性子木讷不讨喜，同学们不喜欢跟他玩。毓秀的话，看得出来班上有挺多同学很喜欢她，是她自己不愿意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