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小雨。</p>
雨水冲刷青砖黛瓦上沉积的灰尘,古老的城池在氤氲的白雾之中若隐若现,淡泊而宁静。</p>
一座铺设着蔺草席、陈设十分简洁的宽敞静室内,一身玄色外袍内罩玉白色绸缎中衣,长发随性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的陈胜,倚坐在三足弧形凭几上,静静的看着室外的雨幕出神。</p>
微风轻拂室外屋檐下悬挂的八角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与淅淅沥沥的雨声,相得益彰。</p>
“你最近来得很勤啊。”</p>
一道浑厚而平和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p>
陈胜没回头,轻声说道:“你这里是个好地方,自然来得勤。”</p>
车轮滚动声中,仆役推着韩非的轮椅行至陈胜的身旁。</p>
“既然喜爱,你自己建一个不就得了?”</p>
韩非也如陈胜一般,仰着头用蒙着黑布的双眼望向室外的雨幕。</p>
陈胜笑了笑,“怎么,嫌我烦啊?”</p>
韩非微微摇头,“只是觉得这不应该是一名君王的作风。”</p>
陈胜:“哦?那在你眼中,君王应该是什么样的?”</p>
韩非沉吟了片刻,轻声回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p>
陈胜淡淡的笑了笑,轻声道:“人应当有克制自己欲望的能力,否则,权倾天下、富可敌国,也只不过是欲望的傀儡。”</p>
韩非也笑了:“你果然与当世权贵不一样。”</p>
陈胜:“也谈不上什么不一样,我只是比他们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p>
韩非:“何解?”</p>
陈胜想了想,说道:“有的人吧,起初只想要一碗饱饭,好不容易吃上饱饭之后,又开始想要穿绫罗绸缎、钟鸣鼎食,等到拥有了美服美食之后,又想要着要做官、要有权,等到有了权力之后就又想权倾天下……忙碌半生,一刻也不曾停歇,直到被押上刑场问斩之时,他才突然醒悟,自己最初只是想要吃上一碗饱饭而已!”</p>
韩非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听你话中之意,你是另外一种人喽?那你起初是想要什么?”</p>
陈胜很是自豪的说道:“当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乐无边!”</p>
说到此处,二人齐齐笑出了声,气氛融洽得就如同老友相聚一般,</p>
陈胜与韩非关系很奇怪,二人亦师亦徒、亦敌亦友,独独没有君臣之谊。</p>
因为韩非不是李斯,李斯还有二子,还有偌大的一个李氏,他自身也还有着向上攀爬的欲望。</p>
而韩非无欲无求,又无家族妻儿牵绊,唯一促使他在陈胜这个令他断腿失明的仇敌手下效力的动力,就是对于践行他法家理念的执念……嗯,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想要看到陈胜说描绘的人人如龙之盛世的渴望!</p>
是以他未奉陈胜为主君,言行也从不顺着陈胜,二人草拟律法之时,甚至时常会因为一些细则争执得面红耳赤、破口大骂。</p>
陈胜爱惜他的才能,也敬重他的品德,再加上他也的确需要有这么一个敢对他说真话的智者,在他身旁时刻提点他,避免因为过于理想化而钻入牛角尖,好心办成了坏事,也就一直由着他,从未刻意去想过什么拿捏他的办法……虽然那并不难。</p>
韩非只是没有妻儿而已,又不是失去了生育功能,找几个愿意给他延续子嗣的女子,很难吗?</p>
相处的时间久了,二人倒真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味儿……</p>
闲聊结束之后,韩非随口提起一事来:“说起来,儒家来稷下学宫开门授课之事,你是如何思虑的?何以迟迟没有回音?”</p>
陈胜看了他一眼,大笑道:“哈哈哈,你到底还是没忍住啊,怎么?是你夫子给你传讯了,还是你师兄来向你念叨此事了?”</p>
“都有!”</p>
韩非没有避讳,径直点头承认了此事,而后接着说道:“不过我更好奇的是,此事你为何迟迟没有决断,这不像是你的行事之风!”</p>
他并不关心此事的进展,无论陈胜是同意,还是拒绝,他都没有任何意见。</p>
他仅仅只是好奇于的陈胜举棋不定。</p>
因为据他所知,陈胜处理政务的速度极快,无论是什么事务,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只要呈交到陈胜的案几前,长则三日、短则半日,必有决断!</p>
而且从陈胜的一系列施政反馈来看,他的决断,大多数都是对的,剩下的那一小部分也并不是错,只是暂时还看不出成效。</p>
是以,陈胜对于儒家主动请缨入稷下学宫这件事两个多月都没有回应……就很耐人寻味了!</p>
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他不了解的知识范畴。</p>
是以便有了这一问。</p>
“我迟迟没有决断,是因为这件事的确需要好好斟酌!”</p>
陈胜也没有藏着掖着。</p>
事实上,他早就在等着韩非开口询问此事了,毕竟韩非与荀子一样,皆是身兼儒法两家之长的大家。</p>
只不过荀子更偏向于儒家,乃是当世儒家的扛鼎人,而韩非更偏向于法家,乃是当世法家的扛鼎人。</p>
而荀子与韩非的江湖地位差距,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儒法两家在九州的地位差距。</p>
在君主专政的中央集权制度下,很少有统治阶层会拒绝能帮他们维系、稳固统治地位的儒家学说。</p>
同样,也很少有统治阶层,会喜欢只会削弱他们的权柄,限制他们的行为的法家学说。</p>
“你也曾精研儒家学说,你应该知道,儒家学说的大部分内容……嗯,立意很高,但现实意义不大。”</p>
陈胜斟酌着语言,边想边说道:“若是太平时节,我也认为儒家学说一门极好的陶冶情操、提高修养的学说!”</p>
“但是,眼下我治下四五百多万百姓都还挣扎在饥寒线上,我不需要一群高尚的君子来教我的父老乡亲们如何知礼、如何仁善,我需要的,是一群会耕种、会冶铁、会建屋、会开渠的实务型人才,来带领我的百姓们,奔向吃饱穿暖的温饱生活!”</p>
“所以这事儿,我一直都很犹豫,却又不知该如何婉拒荀卿。”</p>
他说得很委婉,连先扬后抑的话术都给用上了。</p>
他也没办法不委婉,因为根据他的推测,那位连先前入他梦中的圆脸老者听到名字都觉得牙疼的“子”,大概率还在人世!</p>
否则,那圆脸老者当时不会是那副蛋疼的表情……</p>
要知道,吕布死后,谁人都可与吕布大战三百回合而不分胜负!</p>
对于儒家入稷下学宫开门授课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他也正是本着对自己年少体弱的身子骨负责的精神,用上了慎用两招:一曰拖字诀,二曰旁敲侧击。</p>
“拖字诀”就是不正面回应儒家的任何请求。</p>
“旁敲侧击”就是通过韩非这个局外人去传达他拒绝的态度。</p>
总之就是不能落了儒家巨佬们的面子!</p>
陈胜真的宁可再和大周朝廷战上一场,也不想被“子”架着战车从自己身上碾过去……</p>
韩非听懂了陈胜话里的意思。</p>
陈胜时常与他谈论汉王廷推行的各种政策,对于陈胜的想法和规划,他都有所了解,当然能听出,陈胜所言虽有保留,但确实是实话。</p>
他沉吟了片刻,正色道:“此事应怪李师兄未能与你言明,据我所知,儒家欲入稷下学宫授受的精义,并非是‘人道大伦’与‘仁者爱人’,而是‘子不语怪力乱神’。”</p>
陈胜皱了皱眉头,疑惑的问道:“何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