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河两岸的冬日,是从铁箍车轮在冻硬土路上咚咚咚的滚动声中开始的。
牲口脖子下铜铃的叮当声和空洞的咚咚声传到澶河北岸一里多外的夹沟村里时,天还没亮。
东坡上老槐树北边的青砖院子里,姚文昌老汉却早已起身,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一边转圈一边咬牙叹气。
往日见谁都带着笑的姚文昌老汉,这会儿驼着背耷拉着嘴角,脸上就像是坡顶上被晒了大半年的旱地似的,布满了皱纹和颓丧。
靛青色粗布门帘一挑,姚李氏端着碗热呼呼的红薯玉米粥从厨房走了出来“他爹,吃饭吧。”
“吃吃都啥时候了,你个老娘们还惦记着吃”姚文昌老汉突然发作,手里的旱烟袋在空中挥舞起来,好像随时会打人一样。
跟了姚老汉几十年的李氏知道自家男人是个什么脾气,根本不怕“总得吃饭嘛。”不等姚老汉继续发怒,李氏已经抢先进了堂屋,“别耽搁了,满满烧退了,也该饿了。”
姚文昌愣了一下,刚刚杠起的脖子立刻软了下来,跟着走了进去“满满退烧了你咋不早说臭娘们,你是欠打了吧”
害得他在外边又急又气,差点都准备叫上学武、学义去许家算账去了。许家那个小子太过分了,满满这样的人才,他还不满意,他难道还想娶个娘娘啊
李氏也不跟他计较,端了一碗六个荷包蛋去了堂屋东头。
“娘”姚软枝刚刚坐起,看见这张亲切熟悉的脸庞,身子一软,一下子靠在了床头。
李氏连忙把碗放在桌上,从发髻上抽出一根发簪把油灯灯芯挑了挑,让房间里更亮堂一点“别动别动,小心磕着。”
她一抬头,就看见女儿紧紧盯着自己,一双眼睛好像粘在了自己身上,仔细看去,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还闪动着亮光。
李氏顿时就慌了,心疼得连忙用手去擦女儿脸上的泪水,一边擦一边说
“别哭啊,满满不哭。许凤翔肯定是自己偷偷来的,许老爷要是知道了,肯定打断他的腿。等天亮了,你爹就带着你哥去许家,给你讨个公道。翻天了他还,他说不娶就不娶了”
姚软枝回过神来,抱着李氏的腰,把头埋在她怀里,果然是熟悉的感觉和味道。
她半夜醒来,看见熟悉的房间,还以为自己是临死前的幻觉现在她知道了,她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十八岁的时候,这真是太好了
“不娶就不娶,我还不稀罕他哩”多年不曾说过的乡音非常自然地从口中吐出,姚软枝破涕为笑,“小白脸子,坏心眼子,正好不嫁给他”
“这是啥话”李氏轻轻推开女儿,伸出手指想戳她的额头,却又收了回去,“这可不是过家家。”
许凤翔是夹沟村最出色的后生,在省城读书,人长得白净斯文,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那啥西服,踩着黑亮的皮鞋,洋气得很,一看就跟澶河两岸种地的那些小伙子不一样。
不过她家软枝也配得上许凤翔,李氏骄傲地想。
软枝从小就生得好,白净细嫩,根本不像是个庄稼院里的姑娘。长大后,她个子高,腰身细,大眼睛,小嘴巴,爱说爱笑,心灵手巧,谁见了不说软枝是澶河两岸最漂亮的大姑娘
虽说姚家没有许家家大业大,良田百亩,车马齐全,可是也有四五十亩地,养着牛,住着青砖瓦房,在这夹沟村里也是数得上的人家。
两家订婚,实在是在全村人意料之中的事。
这都已经订婚好几年了,四时八节都过礼来往,谁知道昨天许凤翔突然跑来说什么婚姻自由、反对包办,要跟软枝退婚。
把软枝气得当场就白了脸,晚上就发了烧。吃了药,发了汗,却还是迷迷糊糊的。一家人都提心吊胆,生怕她有个什么事儿。
这两年正是改朝换代的时候,李氏也听说了不少男人变心离婚的事儿。
不就是那些昧良心的男人抓住了新朝攀上了富贵,久贫乍贵,就想要换个媳妇吗
可是李氏从来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
许凤翔又不是什么新朝的官儿,对岸传来消息,新朝还要搞tugai,他们家妥妥的地主。再加上许凤翔他大哥许龙飞以前可是旧党军官,许家以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呢。
老姚家厚道不跟他退婚,他倒是还来嫌弃软枝了
姚软枝却不像李氏这么愤愤不平,因为她的气上辈子都生过了,因为许家的下场她亲眼目睹了,更因为她心里已经有另一个男人了。
姚文昌老汉隔着门问了几句,听到女儿的回答,确定女儿真的不烧了,才放下心来,转到南面牛棚里,看他的老伙计去了。
把厚棉袄脱掉,抱了干草放在铡刀下,姚文昌紧了紧黑布腰带,压着刀把刷刷刷地把干草切成几段,然后放进石槽里,又检查了一下槽头的清水才放心。
看着低头拱在石槽里吃草的黄牛,姚文昌伸出手,摸了摸牛头,动作温柔。正是壮年的大黄牛,这可是庄稼人梦寐以求的宝贝,比婆娘还看重。
就是不知道,这年景到底要往哪头走啊